清晨的首班航班破云而出之时,远方天际一轮血红的太阳正在将将升起。
舷窗边瘫坐着的孙清远,用手支着下巴,泛红而满布血丝的眼睛,无可辩驳的冰冷宣告出他的彻夜未眠。他挣扎地睁着注了铅般的眼睑,呆滞的望着云端那缓缓升起的太阳——那人们名之为太阳的东西,此时在他看来,只是一个近似规则的球体。周围散发的橙红色光芒,在云与雾的奇妙笼罩中扭曲着,像殷红的鲜血一般晕开,浸染着脚下那皑皑雪白的云。一望无际的云,从远及近,次第被浸透着太阳的血色。而位于那一切中心的太阳,宛若一位倒在自己凝血中的王者,失去了往日那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孙清远正是以着一种嘲笑又怜悯的不安神情,冷漠的注视着眼前的这位失落的王者。
离开家乡的小小山城,来到滨海某大城市读书不满一年的孙清远,一直以来都希望有机会能够坐一次飞机。但令他措手不及的是,这本该激动万分的首次云端冒险,竟然不得不在这种突如其来的痛苦中,猝然砸落在他的头上。
春季学期刚刚步入正轨的昨天,一个平凡的早夜里,本该喧闹不已的宿舍,却意外地笼罩在一种怪诞的安宁中。日光灯惨白的洒落下呆滞的光影,仿佛在刻意的烘托出一种不祥的气氛。正是在这种氛围下,平日里早该听惯了的手机铃声,似乎也变的尖锐起来。孙清远放下手上那本今晚怎么也读不进去的书,警惕的拿起桌上充着电的手机,看见有些许裂纹的屏幕上显示着母亲的名字。清远松了一口气。应该只是每晚的问候电话比起平日里早了一些罢了——他这么安慰自己到。接起电话,本该立刻传来母亲爽朗的问候的电话那头,却被一阵沉默的虚无占据了。不安立即在孙清远的心中涌起。
“喂——?”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沉默,沉默,难以忍受的沉默。电话的那头只有微弱的“滋滋”电流声和清远脑中,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恐惧很快便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忿怒取而代之了。他多希望狠狠的挂上电话,再立刻不留一丝喘息地拨打回去,得到母亲只是信号出了故障答复。正当他下定决心这么做时,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母亲幽幽的声音。
“外婆今天早上走了,我们帮你订好了明早回来的飞机票,也跟你们导员说了,你今晚收拾一下就早点睡,明天早点去赶飞机。”母亲以一种疲惫但不容置疑的罕见威严语气说完了这一切。旋即,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
只有“嗡——”的一声在孙清远的脑海中炸响。那一刹那,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随后,他变得从未有过的愚蠢了,或者说他希望变得愚蠢了,他没能立刻理解母亲这段毫不留情的直白通告的意思。“外婆是谁的外婆,我的?妈妈的?还是哪个熟人的?”“走了是什么意思?走丢了吗?还是离家出走了?”但是,不需要他问出口,他的理智马上就冷漠的解答了他所有愚蠢的挣扎。清远感受到,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刻而明晰的厌恶他的理智。
在一阵也许是沧海桑田般漫长,也许是白驹过隙般短暂的沉默后。“嗯,我知道了。”孙清远回答到。他立马挂了电话,仿佛再多通话一秒钟,他就会忍不住把心底里最脆弱的秘密公布给天下人而周知一般。
他也不知道,自己尽了多大的努力才没有像一个小姑娘般哭的梨花带雨。他只是知道,在回忆、痛苦、悔恨、忙碌、困倦……无数情感和行动交织而成的网中,他陷入了一种奇妙迷醉的断片中。当他再次清醒的意识过来时,他已经在舷窗边凝视着这轮血红的朝阳了。
正当孙清远还沉醉在怜悯这轮可怜的朝阳之时,一阵吵闹将他无情的拉回了现实。
似乎是在清远的正后排坐着一个也是第一次坐飞机的三、四岁的小孩。小孩正在为这第一次的飞行而激动不已,一会儿“哇哦——”的惊喜,一会儿又“哇啊——”的惊叫,引得带着他的大人们,也不住的笑声连连。
一面是丧失至亲的巨大痛苦,另一面则是被小家伙弄得欢声笑语的欢喜氛围,在这种至为矛盾的真实中,清远被一种疏离感吞噬了。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与什么东西疏离了。是与这个他所藐视的喧闹而肤浅的现实世界疏离了,还是与那个他所重视的安详而深沉的精神世界疏离了?仿佛一切都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飞离他,快乐与痛苦,失去与得到,吵闹的小孩与血红的朝阳……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渺远了。最终,在浓厚的云雾中,消失殆尽。而他,则取代了那轮朝阳,恒久的漂浮于一望无际的云野,在一种安适的虚无中永恒的死亡,在一种死亡的虚无中永远的安适。
再次将他惊醒的还是那个小孩。
“奶奶,奶奶,坐飞机真好玩,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带你去全世界到处飞。”
“奶奶”,清远也是一直如此称呼着他最为亲密的外婆的。小时候父母工作太忙,他几乎是被外婆一手带大。类似的话,他也曾无数次的念叨给他的外婆听,而外婆每次都是笑着回答说自己老了,只要清远能看见山那边的大海与天空,她就满足了。此时此刻,外婆巨大的面容立刻就压过了方才还令他陶醉其中的漂浮着的永恒。竭力忍住的泪水也终于从他的两颊上不住的滑落。早已烂熟于心的《山鬼》那悠长的旋律,在他的脑海中愈发清晰的响起。
刹那间时间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这一天,他清晰的记得这散发着永恒而宁静的光辉的这一天。
前几天刚刚进行了所谓的“高考百日誓师大会”这个形式主义浓重的仪式。在所有那些平日里与孙清远一起玩耍,一起讨论小说和电视节目的伙伴整齐划一的严肃而冷峻的誓词中,清远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他就像是被一种盲目的命运无情的抛弃到了一个没有灵魂的人麇集的无聊荒漠中,举目四望,不见绿意。
因为这次失落的“誓师大会”,清远变得消沉了。回到家里,总是只用“哦”,“嗯”来回答父母的所有关心,平素里最爱的外婆做的饭菜,也吃的索然无味了。
也许,只有生长在山里纯朴农家的外婆,以其独一无二的智慧,看出了清远的苦恼。
这天清晨,早春独有的微寒与清澈还依稀笼罩着窗外山城薄明的黑暗。平日里本该是闹铃凄厉响彻的时刻,此时,却只有窗外远处偶尔的车轮碾过潮湿的泊油路时发出“沥沥”的轻响。
浅睡中的清远,觉察到了这异样的宁静,条件反射般“募”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惺忪的睡眼借着此刻已变得深蓝的天空背景的映衬,看见了屋内窗边一个人漆黑却清晰的轮廓。不消说,这个人就是清远的外婆。老年人无可奈何的短睡,总是让清远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痛感。
“今天闹铃怎么没有响?估计要迟到了。”
“我早起帮你关了闹铃,今天不用去学校了,我已经给你们班主任请假了。今天带你去看一个奶奶一直珍藏着的宝贝。”外婆平静的答到。
虽然还有很多疑问,不过此刻的清远还正被困意牢牢的钳制着。再说,不去学校也正如了他的意愿,既然外婆都这么说了,于是他“嗯”了一声后,便继续倒头睡去。
出发的时候,一轮金灿灿的太阳正好越过东方远处的一座山头,金色的早春暖阳的光芒,有如金黄丝线撵成的缎带一般温柔的轻搭在昨夜里未霁的春雪上,照射在还悬挂着点点露水的翠绿扁叶上,到处洋溢着一种暖意洋洋的辉煌。
外婆带着清远来到了一处离家不远的矮矮小山中,虽说离家不远,但清远竟一次也没有来过,让他自己也不由得惊讶起来。
路上清远不断的追问着外婆,珍藏的宝贝到底是什么。外婆却总是莞尔一笑,告诉他,“到了后,你自己就一定能找的到。”
刚一踏上由黑黝黝的稀零枯枝和湿润泥土铺就的山间小道,外婆立马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踏着连正值青壮的清远也深感震惊的轻快步伐,在崎岖的山路上飞舞着。在她的双膝上看不见一丁点饱经风寒之苦的痕迹。
“清远快来看,这是龙爪兰,奶奶小时候最喜欢的花了,平时这个季节里应该都枯萎了,没想到这一朵还开的这么好呢。”外婆蹲伏在山路边一片野花丛中,全然不顾雪水打湿了衣裾,用食指和中指轻轻的夹着一朵花瓣柔长的小橙花,张开的手掌向上拖住整个花朵,任由那些柔长的花瓣在掌上随风飘舞。
清远被那只熟悉的手深深的吸引了。其上飘舞的花瓣就像是一位幼小而美丽的天使在用她的手温柔的抚摸着外婆的手。在她的轻拂下,拂去了所有岁月留下的皱纹,拂去了所有劳作沉淀的薄茧,留下的只有这初春暖阳一般辉煌的光芒。此时此刻外婆的手,其美丽远远胜于清远所有见过甚至是能想象到的美丽的手。
“奶奶你喜欢的话,我就帮你把它摘下带回去吧。”想要紧紧抓住这震撼的美的清远自然而然的说到。
“那可不行。花呀,就算把它摘走也不能拥有它。只能心疼地看着它慢慢的凋零。对奶奶来说,美丽的小花,只要能看着它漂亮的开着,就是最高兴的事了!”
外婆从来没有受到过什么系统的教育,但外婆却总是能用最为质朴的话语,说出最饱满和真挚自然的智慧。
清远从小就常常告诉奶奶,等他长大了,要翻过远方的山,去到一个能看见海的大城市。他有时会希望奶奶能阻止他,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但奶奶从来都是鼓励和赞赏着他的这一想法。如今他才幡然醒悟,奶奶不挽留他,不是不爱他了,选择放手和静观,这才是奶奶独有的,毫不自私的爱。
花瓣细嫩的龙爪兰,依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饱含微笑的点着头,赞赏着外婆的智慧。
“看这!这还有白头翁和牵牛花,奶奶小时候经常跟着哥哥姐姐一起,漫山遍野的找它们呢……”
小道上步伐轻盈的外婆,一会儿转身,一会儿跳跃,或蹲或立,看不见丝毫的停顿。如同那山野的风,如同那山涧的水一般,流畅而华丽的跳着一支对自然最高礼赞的舞曲。而道路旁那些颜色各异的花,近处一棵刚刚长出嫩叶的树,都在风的吹拂下,伴随着外婆的节奏,摇曳、旋转、跳跃。认真的为外婆伴着舞,共同将一首真正的“花的圆舞曲”淋漓的演奏。
清远被这一幕深深的震撼着。不由得也随着外婆的步伐舞动起来。此时的他似乎不再是外婆的孙子,外婆也不再是他的外婆。他们俩就是一对在山野间长大,并且永远只属于大山的兄妹,在花与叶的海洋中相互追逐,寻找着只属于他们的宝藏……
远方的山还笼罩在薄明的雾中,近处舞动着的花叶与外婆,与它们共同构成了美的整体。美的不是山也不是雾,美的即是山也是雾。此刻的山是常驻不动的淡紫的雾,此刻的雾是变动不居的洁白的山。此刻的清远终于顿悟了,所谓的美是缺一不可的——有人梦想就需要有人生活,有人留守就需要有人流浪。他不会再为外婆不愿与他一同去看外面的世界而苦恼了。并且他重新找到了勇气,决意认真去复习,考上海边那所理想中的学校,为从来没出过这山城的奶奶,亲眼去看一看远山那边的大海与天空。
这温存却真实的梦也醒来了,后排的小家伙在奶奶怀里惬意的睡着了。两颊的泪水早已风干,只有微微紧绷的泪痕还在告诉清远,这一切都是他与外婆实实在在一起经历过的宝贵回忆。
舷窗外还是一望无际的云海,朝阳也依然静静的躺在其中浸染着它们。只是此时的清远看清了那朝阳的神情。原来它并不是一位倒在自己凝血中的失落王者,而是一位在经历了一场漫长艰苦大战而最终取胜的战士。平静满足而又充满自豪的在他挥洒快意汗血的战场上微笑着休憩,等待着再次的耀眼。他目光柔和的慈视着此刻满怀崇敬的清远。而仅仅是这慈视,就足以拨开所有的阴霾,使清远有勇气去重新面对这冷酷的命运。
透过舷窗的反射,清远看见了,朝阳的光芒穿过舷窗照耀在自己身上,不亚于其本身的闪耀着。而那被照耀的地方,有某种决定性的东西正在缓缓的升起。一阵酥暖,游走全身。清远决定了,这次回家,无论家人怎么说,一定要换他来带着外婆,再去看看那他和奶奶最珍贵的宝藏。
.11.16常思君寻君不见君
彼时年少未及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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